文/周礼
最近，几乎所有人都在骂陕北靖边那个活埋母亲的逆子。
的确，能把母亲推到别家废弃的墓穴中埋掉，把怎样的骂语送给这个儿子都不为过，甚至，如果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话，就算把这个儿子也推进废弃的坟墓活埋，然后再把盖墓的土踩踏严实，很多人都会这么做而且还会被鼓掌叫好。
骂一个“畜生不如”的逆子，天下芸芸众生皆可为之，既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也不需要担心有任何的风险。只是，在痛快淋漓义愤填膺地骂过之后，是否可以想想，当我们的父母老了，我们能做到怎样，当我们老了，又能让子女做到怎样？然后，再想想，像靖边这样的极端个案大概率不会经常出现，但到底有多少老人，是可以有质量有尊严地活着？
谁也给不了谁标准答案。所以，我只想讲讲我知道的几个老人及其子女的故事。
第一位老人，活到了九十六岁。
老人有两子两女，按关中农村的习俗，儿子成家后要分家，分家，不但要分或多或少的家产，还要分担老人的赡养。当时两个老人都还健在，父亲便分给了大儿子，母亲分给了小儿子。父亲活到70多岁，去世了，母亲长寿，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毛病，活过了80岁，又活过了90岁。活到了孙子娶了媳妇，活到了抱上了重孙。
村人都说老人命好，一是自己长寿享了四世同堂的福，二是儿子媳妇孝顺，把她伺候得好。是的，相比那些虐待老人的，相比靖边的那个逆子，这个老人一家，已经好到不知道哪去了。
但只有走近了，才知道其中的挣扎。一次，我去看望他们，儿媳妇当着我的面给儿子告状，说老婆子又在给她找事，儿子说，她再胡说八道你就嘴巴子抽。我乍一听，心想做儿子的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但看着他六十多岁没有了一根头发的脑袋佝偻着的腰，因为打工粗糙的手上到处裂开的口子，他同样年纪的媳妇正揉搓着老太太被屎尿脏了的衣服和自己孙子的尿布，听到睡醒的孙子哇哇哇地哭又急忙去给冲奶粉，我只能默然。
老人的儿子儿媳也都是我的长辈，本来，我就没有批评他们的资格，这样的情形，我更没有了批评的底气。我只能跟他们说，人老了难免糊涂，你们别计较。
当责任分到老二夫妻头上，他们不能埋怨其他兄弟姐妹的看望都是走过场，不能抱怨其他人怎么不轮流把老娘接到自己家去住，孝还是不孝，养还是不养，难还是不难，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如果说上面这个故事发生在农村，这个小儿子“运气不好”只能自己扛，城里，兄弟姐妹们轮流管，一样有很多的挣扎。
一个年长的朋友，和一弟一妹轮流照管80多岁的老母。这个老太太身体也还好，但就是老糊涂了，她老糊涂的典型症状，就是骂人。从儿子骂到儿媳，从孙子骂到孙媳，从女儿骂到女婿，住在谁家骂谁家的人。不管骂得有道理没道理，别人是断然不可辩驳的，不然就会撕心裂肺地哭，喊自己的妈，让来接她走。
别的事情老太太喊喊骂骂也就算了，最让子女们难受的是，老太太一个劲喊饿要吃，明明刚吃完饭才几分钟，老太太就说饿了要吃的，明明刚把一大个面包吃完，手上的*油还在，又说饿了要吃的，儿子孙子不敢再给吃的，她就逮着各种恶*的话骂，说儿子孙子要把她饿死，还抓到什么东西就扔什么东西。
这时候，从一家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无奈和痛苦。实在劝抚不下，儿子只能给老太太喂安眠药，让她睡一觉，这个家才能得到一会安生。
如果从孝道论，这大概也算大逆不道。
兄妹三人，每人轮值照顾老太太一个礼拜，每周日的下午是交接时间，要么是这边送过去，要么是那边来接。我问，这样挺麻烦的，老太太也挺受折腾的，你们没考虑一人一个月这样照顾吗？大儿子反问，一人一个月，你觉得谁家能受得了。
故事A和故事B，老人都是普通的老人，子女都是普通的子女，既没有能力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更没有能力为老人请一个保姆，只能自己单独或与兄弟姐妹轮流扛起沉重甚至沉痛的养老责任。而故事C的这位老人，不差钱，有地位，却一样艰难着，难着自己，难着子孙。
老人是位老革命，各种勋章可以挂满两边胸膛，有体面的身份，有不菲的津贴。三年前，刚风风光光地过了百岁寿辰。他一百岁了，也就意味着他的子女也都七老八十，七老八十的子女，本身已是需要赡养的年纪，很难再去赡养更老的老人。事实上，老人的三子三女中，两个年长的儿子已经过世，其余的子女身体状况也不太好。这种情况下，只能把老人送到养老院。养老院是条件很好的养老院，但是，老人仍然时时想离开。
去年，老人八十岁的大女婿骑着老年人代步车载着七十多岁的老人大女儿去养老院看望他，路上自己却出了交通事故，双双受了伤，医院。
最近，条件很好的养老院，老人也不能住了，因为他病了，养老院让接走，住了两个礼拜的院，出院后的照顾问题，又成了后代——确切地说是孙辈们之间很难协调的事。
医院带家里老人看病，送进手术室后在等待区等待。一个50多岁的男人在打电话，应该也是在等待老人做完手术接病床的。
他在电话里对另一头喊叫，好像是抱怨对方到现在还不来。一句带着哭腔的话，至今想起来还如在耳边——
她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上面的几个故事，各有各的不同，但唯一的相同，就是老而难养。
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是不争的事实。曾经，很多人都不无担心，认为随着独生子女父母的老去，一对夫妻需要赡养四个老人，将成为严峻的社会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突出，更突出的，是很多八九十岁的老人，需要六七十岁的老人去赡养。
靖边的那个老人，79岁，据说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那个活埋他的逆子，58岁。当然，即便再难再难，相信绝大部分的人，也都不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可是，每个人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家的老人也是类似的状况，有多少人还能做到和颜悦色尊重有加。
谁也不能抱怨老人活得太久，生命只要活着，就有活着的权利。
那还能抱怨什么呢？命运？社会？或者，用人生本就是苦行来为自己的挣扎找个借口？
与子女的艰难相对应的，是老人的尊严。
家有卧病老人者，每个人不妨再一次扪心自问，老人的尊严，是不是也就在过年过节老人寿辰每年的那么三两天才能得到体现。
这一点，很多还没有老年痴呆的老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子女不孝不尊吗？骂他们的时候，也不妨想想他们的年龄，想想他们每天的劳作和挣扎。
有人说，不论是体面地死去还是有尊严地活着，都需要文明和良知的推动。然而，这种推动，只指望每一个老吾老的个体吗？
常言老小老小，实际上，老，远没法比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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