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透着一抹深不见底的蓝,月光忽明忽暗。恍如她此刻的心情。
平板车下的土路,颠簸得厉害,蜿蜒绵亘,不知出路在哪。
拉车的男人,大口喘着粗气,走走停停,脚步踉跄而坚决。
前面越发僻静了。
那是一条通往后山的小路,她以前采药时走过。
连日来的猜测,谜底即将得到验证——
该来的始终会来。
躺在车上,她忍不住咳出了声。
过完年,儿子的脾气越发暴躁。
送饭时总嘟囔,这疫情害他几个月没有收入,孙子二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在村里抬不起头,自己大小便失禁,把他折腾个够呛…
她全听着了,声声入耳,句句扎心。
又只得装作没听见。
这孩子生来就命苦。
八岁那年,前夫忍受不了病痛煎熬,悬梁自尽,留下孤儿寡母几个。
为了活命,她只得委身再嫁,咬牙随第二任丈夫去了邻省甘肃。姐弟仨留在村里,由叔叔照看。
那些年,娃们究竟吃了多少苦,她不敢去想。每每午夜梦回,思念如蚁,吞噬周身,无可解脱。
她常梦见陷在泥泞的沼泽,寸步难行。
只恨这逼人太甚的生活。
孩子们七八岁时,结伴去甘肃寻亲。
千里迢迢,风霜雨雪,也不知一路上是怎么熬过来的。姐姐说领着弟弟沿途要饭。
她把米缸里攒下的荞面全下了锅,让娃们吃了顿饱饭。就为这,没少挨丈夫的打。
终是条件逼仄,只能留下最小的弟弟。
姐姐和他哭着回了陕西。
临走那天,儿子死死拽着她,哽咽着哀求:娘,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自打姐姐嫁去城里,只剩他一个人生活。
继夫死后,她终于回了老家,回到久别的儿子身边。
他已结婚,虽然家徒四壁,倒也有家有口,人丁兴旺。
她帮着照看孙子,多少算是尽一点当年没尽到的责任。
可人老了,就是不顶用,腿脚越发不灵便,加上前年摔了一跤,她失去了行动能力,整日卧病在床。
儿子的抱怨,让她想起教书先生说过的那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
她不愿认命啊。
可眼下,命就快没了。
平板车停了下来。
她歪过头一看,那是一个废弃的墓坑。
所有假设,都在这一刻亮出底牌,一局定输赢。
她颤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抚摸他斑驳的脸。
黑夜里,面目觑不真切,依稀见得那双眼眸,似也有百转千回。
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相顾无言,所见皆是虚无。
他起身走开,蹲踞一旁的土垛上,一支接一支,闷声抽完一包烟,整整一个钟头。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安静等候命运的召唤,心里念叨着:爹,娘,女儿就快来陪你们了。
尽管比想象中要快了一些,尽管这个场景完全不在预计之内,她还是安慰自己:早点走也好,免得拖累子孙。
木板和土堆封住了最后一丝月光。
她不再挣扎。
闭上眼,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切罪与赎,都在三尺*土里湮没。
她隐约看见一道微光投来——
十八岁那年,花儿一般的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二十一岁生下他,全家欢天喜地,她摇着拨浪鼓逗他玩儿,一勺一勺喂他面糊糊,把他缠在背后下地干活,每晚唱着童谣哄他睡觉,听他奶声奶气地唤她,盼他平平安安长大…
想着,念着,嘴角泛起微笑。
——妈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
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还没咋活明白,这个花花世界,怎么就走完了一遭。
这辈子没尝过甜,也就从不觉着苦。
心底的爱与恨一点点抹净,一点点归于宁谧。
只是耳边,挥不去的回响,是那年冬天,小村口,北风刺骨,他死死扯着她的衣袖,一遍遍哭喊:娘,你别走!…
后记
年5月17日夜,偶然读到《南风窗》的一篇文章《活埋母亲:不敢凝视的人性深渊》,感慨万千,遂作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