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岁月终究是无情的,没几年的功夫,奶奶迅速地衰老了。
我前几年回家,到家门口,上锁,我去村头找她,已经知道消息的她,也努力快步地往家走。远远望去,她拄着一根棍子,身子向前佝偻着,双臂勉强地、尽快地摆动着,好像在努力协调配合举迈已经相当艰难的双腿。她的头发也变得稀疏了,一只发卡胡乱地卡在头发上,稀疏的白发,东一络、西一络地四下支楞着。我看着她,眼泪含在眼圈里。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地对我说,你奶奶没老,这棍子我不拄,我就是拿它壮壮胆。说着,把棍子扔到了一边,但走了没两步,脚步就有些踉跄了。我赶紧捡起那根已被磨得锃亮的棍子递给她,她无语,默默地接过了。其实,我明白,奶奶真的是老了。我看出,她的脚步里藏着勉强和虚浮,我生怕哪怕来一阵小风,她一歪就会倒下。
她吃饭,饭量也不行了。姑姑、弟妹们给她买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说留给我吃。就算不是省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长毛了,她还是固执地留着。吃饭时,她总是似乎忘记了夹菜,我给她夹菜,她才想起好像还有菜似的。她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仿佛我在她身边只是一个梦,不是真实的。她不知其味地、机械地往嘴里填着馒头,她端碗、拿筷子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她的牙已掉得所剩无几了,她的嘴瘪着,让人有一种欲哭的感觉。
也许是她的老迈震憾了我,那个晚上,我和她说了许多以前没说过的温馨话,她快乐地享受着,瘪着嘴笑。而之前,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亲情之间这是无须言表的。加之我一向羞于表示温情,几年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我就无穷追憾。
农村的电压不够,而且为了省电,人们大多用度数很小的灯泡,在这种昏暗的灯光挤压下,奶奶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显得更加孤助无援。奶奶说:“我老是梦见你爷爷,看来我是快不行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小小(指我的儿子),孩子来一趟不容易,你回去多给我寄些他的照片来。”四世同堂曾经是奶奶最大的梦想,可连这个最起码的愿望,我却因所谓的工作至死都没能满足她,这成了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撼。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奶奶那些又大、又浓、又重、又浊的泪滴,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流过奶奶苍桑的脸颊,也慢慢碾碎了我的心,直到今天还在压迫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以后的消息越来越不好。
奶奶终于住到了小姑家,可她的行为也越来越怪异。动辄骂人、昏睡、多饮多尿、大便干结、小便失禁、没有食欲、感情淡漠、反应迟钝、语无伦次、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这些超越常规的反常行为无一例外地暗示着奶奶得的是一种可怕的疾病——老年痴呆症。
我查了相关的资料,都在证明着我的判断,可我仍心存一丝侥幸,托了朋友,问我们这儿最权威的专家,但结果仍旧,只是他们说的更专业,叫“脑萎缩”。我问后果会怎样,他们说:“无神智、痴呆、六亲不认和植物人差不多……”他们还给我举了几个他们医治过的病例,说病人发展到后期不但六亲不认,甚至吃自己的粪便,有一个还专门拣食垃圾等等。专家对脑萎缩病例的前景推断吓得我满头冒虚汗,两腿发软。这样的结果,我不敢告诉远在乡下伺候奶奶的姑姑,我怕她们承受不住。
但奶奶怪异的行为,还是常常让她们忍无可忍,不断地打电话给我向我抱怨。我偷偷地安排表妹们说:“她要是再闹,你们就说我不去看她了,也许会起点作用。”她们真的说了,奶奶也仿佛被吓住了,她不住地对去看她的乡邻们说:“孙子生气了,再也不会来了。”从此她晚上闹事少了,睡得也安静了许多,可也更加悒郁了,哭的次数更多了。她更加迅速地衰老了下去。“孙子不去看她了”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她又怎么知道我们仅仅是吓唬她呢?这样的吓唬她实在太无情了。
我在潜意识里已明白,奶奶已是灯油耗尽,无论谁,无论什么办法,都是回天无力了。我一宿一宿地在半夜里突然坐起,就仿佛我又回到了那间屋子,那昏暗的灯光,突然间就昏暗得让人心无抓挠。
我和父母回到家时,奶奶已从小姑家回来,她神智清醒时坚持要死在自己家里,她不容置疑的口气显示着她遵循的旧式观念的果决。而此时,她已毫无自己的意识,姑姑和嫂子们轮流大声地对她喊:“你孙子回来看你了。”可是,她毫无反应,偶尔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得吃好一点。”让我羞愧无已。
奶奶大小便失禁,半个多小时就得换一次褥垫,加上连阴雨天,没办法,只好先在床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奶奶还是等于睡到尿坑里了。我执意要晚上侍候奶奶,堂哥堂嫂们拧不过我,答应换班来替我。这个晚上,奶奶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又像认针一样,不停地认来认去,仿佛她还有干不完的针线活。我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没有任何光泽,指甲很长,藏着厚厚的泥垢。我用指甲刀小心地剪去她多余的指甲,眼泪在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双眼。奶奶含辛茹苦一生,最后连个剪指甲的人都没有了吗?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听到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我就这么握住她的手,一夜未眠。
天渐渐亮了,奶奶的神智突然清醒了过来。她居然慢慢认出了我,伸出手去擦我脸上的泪水。我低下头,趴在她的胸前,她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摸着我的头发。没有摸着我的头发,但我能感受到她心里流不尽的爱,绵软而又厚重地覆盖着我。我问她头疼不疼?她摇摇头。又问她头晕不晕?她又摇摇头。我伸出手指考她:“这是几个手指?”奶奶都能做出正确回答。看到我,奶奶不只是高兴,而是兴奋了。
就这么一整天,她就睁着眼,目光始终追着我,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招待来往不断看望她的乡邻。我走到哪儿,她的目光就跟我转到哪儿。看得出她是舍不得睡呀,她是不想放弃体味幸福的每一分钟,她想让她疼爱的人围在她的身边。弟妹们也逐渐从四方赶回,她更高兴了,也慢慢开始吃一点东西。
那时,我内心深处也知道奶奶已来日无多,虽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做些让她顺心的事,让她带着一份她所挚爱的人的深爱离去。大妹妹给她买了新的衣服,买了我们能买到的认为她能吃下去的东西。她掉泪了,瘪着嘴说:“又要为我花钱了。”我告诉弟妹们,多陪老人呆一会儿,就是最大的孝顺了。和至亲至爱的人多守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以后乃至明天还有没有这样相守的时机?想必奶奶比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时候她心中一定明白,多看我们一眼,就多了一眼和我们的生聚。
也许我们的真情感动了上苍,其后几天,奶奶竟然要求下地坐一会儿,方便时也要去厕所,而且非要母亲搀扶着去。奶奶和母亲的感情最好,相处几十年从来没红过脸,这时候,奶奶依然依赖母亲。母亲蹲在奶奶身旁,等着帮奶奶扶起,这时,奶奶伸出手来,一下、一下,缓缓地梳理着母亲的头发,说:“你也老了,也这么多白头发了,还大老远从关外回来伺候我……”母亲当时就已泪流满面,她是那个年代中农村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女人,也许从奶奶的慈爱而苍凉的话语里听出了奶奶欲言还休的惜别和伤感。
但奶奶毕竟一日比一日好了,加上单位里一天好几个的电话,奶奶非得让我回去。我虽然看出了她的不舍,但是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她觉得她的孙儿是国家的人,不能因为她耽误了正事。我走时,我在她跟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她受用了。其实我们都明白,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生离死别了。我看她时,她的眼里已饱含着大颗的泪滴,我扭头就走,我知道,自己的迟疑可能会更让她有生离死别的伤痛。
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快不行了时,已是几个月后的一天凌晨。
我立即去单位请假,往机场赶。可是飞机因为*演,实行空中管制,无缘无故又耽误了几个小时。当济南的好友把我送到鲁西北那个偏僻的小乡村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奶奶已经按照家乡的风俗,穿戴好特意让母亲给她买的寿衣,脸蒙草纸。我终于还是没在老人临终前见上她一面。
我没有哭,心里反而有一丝丝的欣慰,奶奶终于解脱了,不用在这世间受罪了。
我揭开草纸,奶奶的眼睛仍然没有闭上,她的眼神此时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没有恐惧、悲哀、怨尤……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路渐渐地丢弃。
我在奶奶的额头深深地亲吻了一下。那面颊上仍然有温暧,弹性仍然是我小时所熟悉的。只是,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阴阳相隔,再也看不见,再也亲不着了。
我抬起头,理理她略显凌乱的有些枯*的白发。
奶奶的眼睛渐渐闭上了。
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去了!
村里的老人说,她是在等着大孙子回来送她呢!
这个世上——那个没有任何希求,没有任何企望疼爱我的人,真的去了……这时,才悲从心来,我长嚎一声,泪水已是满脸纵横。
奶奶住了一生、梦想着四世同堂的那个院子被父亲转送给了一个堂哥,家里的家什也被转送给了其他几个堂哥,他们在奶奶的晚年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照。只是,从此之后,我们真的像飘落的树叶,飘摇在外了,那个*牵梦系的根没有了,那个让我们牵肠挂肚的慈祥的老人,再想也看不见,再想也亲不着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随着奶奶的离去,也叶*根枯,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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