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后半夜，我会突然醒来，下意识地摸摸身边……
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嚄，老杨已经不在了！
然后，带着一种说不清是伤感还是放松的情绪，昏沉入睡。
常德，我后半生的家
年10月我出生于河北省保定，18岁参*入伍，在一所*事院校学习数据处理。毕业后，分配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做技术工作。
在那里，我遇到了第一任丈夫，他老家就在常德小西门。
年，我转业到常德，逐渐喜欢上了这座安静的南方小城。丈夫、孩子都在身边，加上弟弟、妹妹也相继落户，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不料年时，丈夫出差过程中突发心肌梗死……我们相伴多年，和和顺顺，本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结果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当时两个孩子小，我难过归难过，家里还是要有人撑着。我们母子三人互相鼓励，相依为命。
好像也习惯了一个人过，十年里，我都没想过找老伴儿。我虽是受过教育的现代女性，但骨子里也有些保守思想，觉得“改嫁”这事儿丑得狠。直到年，一个热心的老乡多次给我做工作，要介绍老杨给我。
一开始，我顾虑很多。老乡说，你年纪也大了，孩子们都在外地，晚年还是找个伴儿互相照应着好。
我打电话问孩子们的意见，他们说，妈妈，您自己做主，我们尊重您的选择。
老杨是国家干部，*治上靠得住，我考虑之后答应介绍人和老杨见一面。见面那天，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老杨比我年长9岁，话虽不多，人很实在。
他说，早点把结婚证扯了吧
那时我住在乔家巷，老杨经常来看我。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但三观很正，跟我谈得来。我们这一代人可能都不擅长情感表达，有一天，老杨说，早点把结婚证扯了吧！要知道，那时我都还不好意思去老杨家坐坐。
年2月21日，我们领了结婚证。住在一起后，我才发现，老杨挺受单位老同事们尊重。他为人正派，口碑很好。
我们老来夫妻老来伴，生活得很平淡。老杨每天带假牙，只能吃软食，我就把米饭做得像浓粥一样软，鱼肉都是把一根根刺筛出来再给他吃的。老杨有糖尿病，饮食要节制，我就给他单独做餐，炒的小菜只放一点点清油，再用葱花一爆，爆得味儿很香。
每天晚饭后我们一起出门散步，院子里的人都说，老杨变年轻了，养得红光满面了！
老杨也会疼人。有一次我心绞痛，他发现我脸色不对，就赶紧扶我到卧室休息，喂我吃救心丸，转回头下了碗面给我……那顿晚饭虽说味道一般，但我心里挺暖和的。
我对老杨，既尊敬又同情。
人前，老杨是级别高的退休干部；人后，老杨心里有难言的苦。儿子病逝，前妻过世，给了他不小打击；女儿得了抑郁症，一边上班一边服药，又离了婚，老杨时常帮忙照顾外孙。于是，家里的活儿我就多分担些，毕竟，我比他小，加上年轻时在部队天天锻炼身体，底子好。
那时候我们还出去旅游，每次照相，他都笑得很开心。想想，那也是老杨晚年最愉快的一段光景。
变老，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人变老啊，是一件让人害怕却又没办法的事。
年，单位组织退休干部体检，老杨医院。中午大家都回来了，却不见老杨。正奇怪着，医院的人打来电话叫家属去接。我和老干科的周主任赶过去，发现老杨在空旷的门诊大厅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体检表，目光发呆，嘴里念叨着，“我要看病”。
我心里一凛——84岁的老杨开始糊涂了。
被确诊了老年痴呆后，他的状况就逐年变差。从一年住一次院到一年住两三次。
讲起来不好意思，人老了真的挺无奈，在疾病面前甚至无尊严。
7年前，老杨有了大小便失禁的情况。一开始时，出门没多久，发现他的裤腿上湿了一大截，我就赶紧带他回来，换干净衣服。有时候半夜拉肚子了，我只好爬起来给他擦身子，换床单被套，洗床单被套；严重时拉三次，就同样的流程下来三次……这些年，睡前我都是给他铺隔离垫睡的，但难免挪动。我给他买了不少成人纸尿裤，出门时穿，可那裤子毕竟勒久了不舒服啊。特别是夏天，他很不爱穿，我尽量给他穿棉质的裤子，透气，洗了干得快。
老杨越来越依赖我。
有一次住院，护士发现他裤子脏了，要给他换。当时我回去做饭了，老杨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用被子盖着腿，说“不搞不搞”，直到我送饭来，才让我来换。
老杨不喜欢天天待在屋里，天气好的时候我带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有邻居打趣地问候：“杨伯，您现在享福啊。”老杨就笑着指指我，说：“享福，享的她的福。”
老杨说的没错，他女儿得了胃癌，年走了。唯一能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
我在，他才安心
照顾这么大年纪的人就像照顾幼儿一样，一天到晚离不得人。
去年体检时，医生说我肺部有阴影，我没时间进一步检查。今年5月，我感觉呼吸不畅，再去检查，是肺门长了一个51×43mm的肿瘤。医生说，不好判断是恶性还是良性。
那天回到家，我一整宿没睡着。
我杂七杂八想了很多，最担心的是，我要是先垮了，老杨怎么办？
医生不敢给我做穿刺，说我80岁了，风险太大。儿子建议，医院试试。
我俯在老杨耳边，说，我生病了，要去外地看病，护工会过来照顾你几天；我先教他打胰岛素，你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两行浊泪从他眼眶里流下来。他听懂了。
我也流泪了。
回想起，半夜起来洗洗擦擦疲惫不堪的时候，我没哭；在邻居花坛边红着脸说“请多包涵啊”低头铲走大便时，我没哭；肿瘤的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打过来时，我没哭……可这一次，我哭了。
为老杨，为自己，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21年。
我最终还是没去广州，采取的保守治疗。
20多天后，老杨忽然像变了个人，精神很好，思维清晰。他给儿媳妇打电话，说等她过年回来，带上孙女一起回石门老家，开个家庭会，吃个团圆饭；还给我做思想工作，说，你有病了就赶紧去治啊，别拖着啊。我又惊又喜，老杨的病莫非好转了？!
然而这种状况只维持了5天。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8月26日凌晨一点，我开灯准备查看床垫，突然发现老杨眼睛发直，右半身不能动，我赶紧打了……突发脑梗的老杨经历了5个多小时的手术，才抢救过来。
每次进重症监护室探视，见我来了，他就望着我……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但眼神和表情会告诉我，是渴了还是饿了。
转到普通病房后，我就一直陪着老杨住院，他25床，我26床。虽然请了护工，可像每2个小时翻一次身、喷一次防褥疮药这些琐碎的事还是得亲手来才放心。毕竟，这么多年了，我最了解老杨。有我在，他才安心。
10月13日凌晨2点半，老杨在睡梦中走了。
走前他没能说什么，我甚至希望，他能在梦里向我交代点什么，印证我猜想的不舍或者决绝；然而没有，这段时间我都没梦到他。
邻居说，马姨，杨伯这是想让你解脱。
儿子说，妈，下辈子，杨伯伯肯定会找到你，回馈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来生，我只知道，既然选择了在一起，哪怕再难再苦，也要陪着一起走，一起老。
编辑：陈子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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