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当身体失控,你会如何面对?变老,意味着人体机能的逐步退化,老人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人生从纸尿裤开始,又常常以纸尿裤作为结尾。使用成人纸尿裤更是一种特殊的符号,似乎一旦开始使用,就是向岁月投降,承认自己无可挽回的全然衰老,以及最终的告别。成人纸尿裤承载了什么样的老年生活?他们需要面对怎样的心理难关?他们又如何自处?记者走进病房、养老院,和数位失禁人士及其家属聊了聊,以期呈现在销量庞大的纸尿裤背后所隐藏的失禁人生。
直面衰老的妥协
下午2点,有的老人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有的坐在桌旁翻看着年轻时的照片,更多的老人,则围坐在大厅里伴着音乐做着手指操。
这里是杭州最大的公办养老机构,每层楼分布着十几个房间,统一的木式家具,两张单人床,米色的床铺。目前,有近位老人在此生活,平均年龄83岁。
随着老人身体机能的逐渐衰退,成人纸尿裤成为其中近位老人的必需品。也就是说,在这里,每10位老人就有一人的生活离不开纸尿裤,一天少则两片,多则五到六片。
在这里做了两年护工,46岁的葛冬花时常面对老人的“尴尬”时刻。“小葛,又要麻烦你了。”张文娟(化名)低着头支支吾吾,一脸难为情。葛冬花走进洗手间,一边安慰,一边利索地为老人擦洗、更换衣裤。
86岁的她逐渐显得力不从心。去年初,当第一次失禁事件发生时,张文娟没开口告诉任何人,她悄悄躲进洗手间,独自换洗了裤子。直到有一次,葛冬花帮她洗衣服时,她失禁的“秘密”才被发现。
“奶奶,您可以试试用纸尿裤,舒服又卫生。”从葛冬花口中,张文娟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纸尿裤。几经开导下,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暂时接纳了这个新事物。
她仍坚持自己换纸尿裤。葛冬花理解老人的心态,“老人也有尊严,她害羞,担心别人知道她的‘小秘密’”。然而,对于双脚日渐乏力的她而言,这最终变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张文娟在难以启齿的时刻徘徊时,她和护工之间也逐渐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一开始,她一进洗手间,我就跟去看看,纸尿裤是不是该换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主动在洗手间按响呼叫器。”葛冬花说。
现在,纸尿裤成为张文娟最常收到的礼物。来看望她的亲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带上几包,它们被摆放在卫生间触手可及的地方。前后历经一年半,从颤巍巍地站立到坐上轮椅,在福利院工作人员的疏导下,她逐渐坦然接受着各项护理服务。
每天,护工们要给张文娟换两到四次纸尿裤。相较于大多失禁老人,这个频率不算高。“你还是不好意思总叫人换吗?”避开护工时,我小声问她,面前,略显腼腆的老人冲我点点头。
放不下的尊严
人们往往热衷于讨论婴儿纸尿裤的好坏,吸水性柔软度等等。而它们的品牌则冠以“御级丝柔”“裸感奢宠”“臻柔宠护”等字眼。同样是纸尿裤,一个享受着万千宠爱,一个却躲藏在角落里,逃避着世人的目光。
“我爸在用纸尿裤,但他连对我都不承认。”过去两三年,为了劝服大便失禁的父亲使用纸尿裤,43岁的于涵(化名)费劲心力。她将其概括为一场“斗智斗勇”的过程。
由于母亲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自十年前开始,于涵一心扑在母亲身上,“她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前,不得不用上拉拉裤。”可令人蹊跷的事随即发生——有时,拉拉裤的数量减少得很快,和母亲的用量对不上;偶尔,马桶边或肥皂盒旁还会出现没清洗干净的大便痕迹。
直到年,父亲陪同母亲医院,一度让人困惑的答案才在于涵面前揭晓。几乎每隔两三天,医院护工就来向她告状,“你爸又拉裤子了。”可于涵一向父亲问及,建议他使用纸尿裤时,性格温和的老人就大发雷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都是阿姨造谣!”父亲拒不承认,反而再三要求更换护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于涵左右为难,她既不想逼迫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又要时不时处理父亲造成的各种尴尬局面。最狼狈的一次,父亲不受控制的排便顺着裤腿往下滑落,从病房到走廊……
回忆起过往点滴,于涵自责不已。她难以想象,那个年轻时,雷厉风行、小有成就的办公室主任,那个家庭里精神支柱一样的存在,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是如何独自面对这狼狈的老年时期。
去年,随着母亲进入阿尔兹海默症中晚期,卧床不起,护理产品也从拉拉裤更换为粘贴式的纸尿裤。于涵找到劝说父亲的一套新说辞,“家里剩下好几箱拉拉裤,如果你不用,我就扔掉了。”
这一次,父亲的态度不再强硬,“扔掉多可惜。”当他将这五个字脱口而出,于涵几乎喜极而泣。几番折腾后,她和85岁的父亲终于达成双方默认的协议——每个月,她都医院,告诉父亲那是家里囤积剩下的;病房里,拉拉裤的数量与日俱减,但没人追问,是谁在用。
最后的思念
事实上大部分老人对于纸尿裤都天然地抗拒。为了给一位患有认知障碍的94岁奶奶换纸尿裤,葛冬花和同事们总是要两个人一同协作,“一个人安抚,另一个人操作,换一次至少要七八分钟。”不然,老人会一把抓住护工的手,拒绝对方触碰自己的下半身,抑或将穿到一半的纸尿裤一手扯掉。
在纸尿裤的使用群体中,也有很多老人自己会偷偷更换,将纸尿裤藏在最隐蔽的角落,让它成为连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在福利院,唯有每天负责打扫卫生的护工对此了然于心,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替老人保守“秘密”。
在网上,我所检索到的和成人纸尿裤相关的只言片语大多都渗透着浓郁的思念。曾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奶奶为老伴学网购,最后留言,“老伴走了,以后我用不到了,但这些年给他换的每一片纸尿裤都是我对他的爱,没有遗憾。”
有一位网友写道,“给爷爷买纸尿裤,只买了一包还没有用完。”有人留言附和,“年前想着快递会停,我家给老爷子买了八九包,可只用了一两包。”
某种程度上,纸尿裤变成一种象征,承载着很多人关于长辈的最后记忆。有网友在社交平台上写:“常常能想起姥姥,在超市看到成人纸尿裤时,在家里做她爱吃的饭菜时,在翻手机看到照片时,在梦里也梦到过几次……每次她都慈祥地微笑着,彷佛当年一样。”
月开销仅多元
“纸尿裤自由”仍非易得
浙江珍琦护理用品有限公司是在国内较早涉足成人纸尿裤领域的企业。年,公司业务只面向海外市场,产品主销欧美及日本。
“那时,在国内很难推广这个产品,很多人根本没听说过成人纸尿裤。”董事长俞飞英回忆说。直到四年后,国内消费者才逐渐涌现,珍琦随即打开了国内市场。随着社会老龄化日益加剧,近几年,在国内,珍琦成人纸尿裤的销量以30%的速度增长。
目前,国内一些造纸企业生产的单片成人纸尿裤的价格在3至4元之间;而专业的成人纸尿裤出产的产品,单片价格更多在1至3元之间。
在纸尿裤面前,尽管一些老人迈出了接纳的第一步,却也往往出于节省的念头,舍不得用。杭州一家公办养老院内曾居住过一对85岁的夫妻。为了节约,爷爷坚持一天只给老伴用一两片纸尿裤。今年初,奶奶不幸离世,没来得及使用的纸尿裤已塞满了一整个衣柜。
在更多家庭,有人会在纸尿裤里垫尿片,从而只更换费用仅一元左右的尿片;有人会直接垫毛巾,反复清洗;也有人会晒洗纸尿裤,从而反复使用……
身为脊髓损伤者,58岁的章建文已使用纸尿裤十年。30岁时,他不慎从屋顶坠落,从此高位截瘫,终日坐在轮椅上,裤裆里塞着尿瓶,身上的异味一度将他困在家中。
直到年,纸尿裤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才真正走了出去。年,章建文开发了国内第一个“脊髓损伤者数据库”——杭州市富阳区脊髓损伤者管理系统。脊髓损伤者大多存在两便失禁,可章建文注意到,彼时,在富阳多名脊髓损伤者中,使用纸尿裤的人寥寥无几。
年底,章建文创立了杭州市富阳区蓝天下公益服务中心,此后,依靠社会募捐和企业捐赠,“蓝天下公益服务中心”开始为富阳区脊髓损伤者免费派发部分纸尿裤。章建文却仍满心忧虑,“这些伤友七八成都是低保户,一旦捐赠停止,很多人可能都不会继续使用纸尿裤。”按照一日四到五片计算,使用成人纸尿裤的月开销约元至元。
在上海市,社区“困难重度失智老人救助”项目已运行12年,为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且居家护理的重度失智老人,每年提供价值近元的护理用品,包括成人纸尿裤、一次性尿片和床用护理垫等。记者了解到,目前,浙江尚未出台相关的*策。
(原标题《人生从纸尿裤启幕,又常常以纸尿裤走向落幕然而失控感和病耻感让许多老人不愿使用我爸在用纸尿裤但他对我都不承认》。编辑章卉)